沉默的墙
北乔
我已经很久没有触碰过土墙,想来至少也有二十年。在村里上小学时,夏天,我没事就踹踹土墙,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,只是好动、闲不住的表现。有时也是显摆自己的力量,或挨了别的同学揍后,找土墙出出气。反正,土墙不吭声不还手,踏上去时,一点也不疼。冬天时,我们挨着土墙你挤我挤,我们老家把这叫作“挤暖”。那时,已经有不少砖墙。砖墙结实,不会担心被挤塌了。但我们爱在土墙上挤,不磨衣服啊,沾的土拍拍就得。初中毕业那年,我开始练武,土墙是我拳头最佳的击打目标。当兵人伍的最初几年,我喜欢找高一米五左右的土墙训练单手支撑越墙。后来,后来,我的身体离土墙越来越远了,遇上了,常常木木地看上一会儿。仅此而已。
在临潭的日子里,几乎每天我都会和一截土墙相遇。这截土墙,在高高的水泥墙面前,显得更瘦更呆。挨着大理石贴面的门楼,土墙标准的灰头土脸,就是边上的红砖墙也有些趾高气扬的劲儿。这让我想起了我初进城时,也就土墙这副模样。墙根处的青草长得有些肆无忌惮,这是它们独有的权利。砖墙下是水泥地,即使是土地,长草也会被视为不整洁。没人和土墙边的野草过不去,似乎野草在这里安家、生活是天经地义的。事实上,野草与土墙在一起,画面相当和谐。看来大自然万物之间总是可以亲密相处的,有着属于自己的法则。我最喜欢稍稍低下身子,由墙往上看墙头的草,草上的云朵。我喜欢看着这画面,没有原因。我们常常追问原因或真相,那是因为我们遭遇太多不知的原因和真相的人和事。分析原因和探求真相,恰恰说明了我们的无知以及恐惧,以少之又少的结果来遮盖内心的虚无。土、草和云,我看着就是舒服。某个午后,夏天的一个午后,阳光充足,我的情绪也相当饱满。我很想坐在草地里,或者挨着土墙坐下,再或爬到墙头,像小时候那样晃着腿,看着远方。冲动有了,但同样不知为什么,我始终没能这样做。我渴望与土墙近些再近些,但就是做不到。土墙有土墙的故事,我也有我的故事,只是我与土墙再也没有共同的故事了。
土墙,注定是怀旧的标志物。临潭每一处的土墙,都是一段文字,一本书,这些土墙集中起来,一定超过全世界最大图书馆的馆藏。以前是人与墙共同书写,渐渐,人们失去了兴致,让原本孤独的土墙更加孤独。谈及土墙,大家用的都是过去时。
过去,孩子们爱到和土墙玩,躲在土墙后,手指一伸就是枪,两军开战。牛头城,是个疯玩的好去处。白天,这里是孩子们的天堂,到了夜晚,是情侣的圣地。洮州卫的土墙同样如此。城里城外的孩子,一上了土城墙,便没有了生分。当然,要是分队干仗,还是城里一队,城外一队。不谙世事的孩子们,有些事还是学着大人一样要分得清清楚楚。那些离城离村庄较远的土城墙,也会被人常常光顾。在临潭,但凡和成年人聊起土城墙,那故事都是成串成筐的。平常不爱说话的,一聊起土城墙,也能眉飞色舞,滔滔不绝。我这样一个外乡人,与临潭本地人初次见面时,彼此间还有冷场的尴尬。引入土城墙的话题,是屡试不爽的拆解好招。
傍晚时分,洮州卫的土城墙在夕阳的笼罩下,更像刚劲的血管,大地的血脉,人世的血脉。城墙上的砖早就没了,墙体还算完整且坚实。我走在城墙之上,墙身陡峭,我想象了一下,就是当年攀登高手的我,不借助工具,是爬不上来的。光看城墙的顶部,已经看不出墙的模样,更像一条乡村路,两旁是草,中间的路显然经受了无数脚步的碾压。我走在土城墙上,总感觉是土城墙在托着我,又好似走在一座桥上。稍稍用劲,我的脚尖可以掀起一些土。我的脚是当下,掀开的是历史。右手边近处是开阔地,几头牛和几只羊仿佛定住了。不知道放牧人在何处。左手边,近处同样是开阔地,远处就是现在的新城。因为比较远,那些房屋只现出线条,街道和人都看不见。
一位老者从远处跑来,运动服的打扮,哦,跑步锻炼呢。我当了回劫道的,拦下老者聊了会儿。老者银发飘飘,但身子骨看起来很硬朗。他只是快走式地小跑,所以不急喘,也没有出汗。他说,这土墙好啊,在城外,清静,空气好,脚下不硬,跑起来舒坦。就是不跑步,早晚上来走走,比公园强多了,这可是大得无边的自然公园。老者继续他的锻炼,跑得很有节奏,蓝色的运动服和白色的头发上下起伏,像山的走向,又像一条缓缓流动的河。那些草也在微风中轻轻摇来晃去。静止的,只有土城墙。不,我们认为静止的,只有土城墙。或许,我们的动,其实是一种静止;土城墙的静止,才是永恒的运动。土城墙上有个高高大大的烽火墩,现在几乎成了洮州土城墙的象征。我绕了一周,看到一处其实可以不费事地爬到顶端的地方。四下无人,天地间只有我。我穿一身休闲服和运动鞋,爬一爬,再适合不过了。可是,我终究没有上去,只是用手推了推它,摸了摸它。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欲望,让它多掉些土,少了在人间站立的时间,哪怕只是少了一分一秒。
离开土城墙,我走向城里。土城墙越来越细,烽火墩越来越矮。就像我离开故乡时一样,前面的路很长很长,身后的村庄渐渐消失在大地上,转而盘踞在我的心头。我正在品味这样的感觉,一个转弯,进了街道。再回头,土城墙和烽火墩全都不见了。这条街,我很熟,路边的指路牌醒目而明确,可我迷路了。